路遥一直怀有普通人都有的接触世界的愿望,并且以《平凡的世界》找到与世界、与读者最贴心的交流方式。他的情感一直很浓烈,是身入、心入,更是情入
作为一个读者,我还记得大学毕业前后,在迷茫的时候,我从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听到由叶咏梅编辑、李野墨演播的《平凡的世界》,如同一道强光给予我巨大力量。
那时候文坛最时兴的是另一种倾向,整体氛围是追赶新潮,现实主义并不“时髦”。《平凡的世界》读下来,你会发现它不是简单的现实主义作品,它是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的混响,奋斗意志与生活气息的统一,百姓情怀与建功企望的融合。这大概是路遥创作内在的基本逻辑。
重读《平凡的世界》《人生》《在困难的日子里》《惊心动魄的一幕》《黄叶在秋风中飘落》等作品,会发觉路遥一直在和读者发生着奇妙的对话关系,读者心里所盼的东西,路遥自然会给出由头,抻长念想。比如,翻开《平凡的世界》开篇第一页,里面似乎容纳了天地人:“一九七五年二、三月间,一个平平常常的日子,细蒙蒙的雨丝夹着一星半点的雪花,正纷纷淋淋地向大地飘洒着”,告诉我们时令已快惊蛰了,接着写到小县城“石板街上到处都漫流着肮脏的污水”,来做小买卖的村民也无精打采,之后笔尖一抬指向半山腰上的大院坝里,午饭的铃声响了,一群一伙的男女学生“把碗筷敲得震天价响,踏泥带水、叫叫嚷嚷地跑过院坝”……小说冷暖苦乐的动静和基调一下子浑然天成。沉寂泥泞的气氛中,年轻学生的突然出现,带来故事和叙述的生机活力,让读者仿佛身临其境,背后的时代气氛也呼之欲出——天气还寒,路上有泥,万物将醒。一部杰作的基底由此扎实了。
确实应该研究路遥和读者的关系。路遥一直怀有普通人都有的接触世界的愿望,并且以《平凡的世界》找到与世界、与读者最贴心的交流方式。他的情感一直很浓烈,是身入、心入,更是情入。在路遥这里,虚构不是虚设,慈悲不避伤悲。他赞扬人生奋斗和改变命运的理想,也正视奋斗和改变的限度,如果只有一腔热情、硬拼死磕,那就不是路遥,他的作品也就不会有那么大的感染力。这种对限度的“正视”,让路遥和我们这些带泥行路的读者之间产生共鸣。
路遥接触世界的方式有“惊”,同时又有“敬”,他对自然生命和历史运行是有敬意的。他有忍同时又有仁,我们都记得那个情节,孙少平打工要离开的时候,人家给他工钱,他按约定只拿一半,把多给的钱退掉了,当时曹书记夫妇惊异的表情上写的是:你到底是个什么人?这么个年纪,怎就懂得这么高的礼义?如果没有这些对礼义的敬意,《平凡的世界》的骨肉也没有这么坚实。路遥对人生和社会的认知,不虚飘也不糊弄。一方面,命运和机遇重要,但并不随波逐流;另一方面,要正视苦难、走出苦难,但是走出的过程必然是艰难而漫长的。孙少平从高考落榜到教书再到务农,宁做“一丛飘蓬”也不愿“安分守己”,于是孑然独闯。磕碰摔打之后收获的不是别的,正是深刻的生活辩证法。如同这部小说经常出现的字眼“生活告诉你”,它希望读者都能成为小说人物的共情者。
路遥常情不自禁地与读者在《平凡的世界》里交心:宽容的读者,不要责怪他吧……不妨让他去吧……读者也愿意向着某种意义的方向去延伸自己的情感意愿,从中受到鼓舞,甚至影响自己人生道路的选择。这大概是一代代读者亲近路遥小说的理由。尽管高加林转了一圈又回到乡亲身边,尽管孙少平从地理上看走得并不远,尽管孙少安在原地经历时代变迁,在读者心目中,这些人走出去,就是向上走、往前奔的榜样,这些人回来了,就是归于人生的慰藉和报偿。
并不是每部知名的小说都能让人读出声来,路遥的文字有节奏更有节操,深的情感化为好的语感,有魅力、有魔力,也有亲切的神情,所以他的作品一直有声有色、有滋有味、有情有义地活着。(来源: 人民日报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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