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久以前,读过一个短篇小说,题目忘了,情节却还记得。小镇男孩,瞧不起自己的父亲——他希望拥有一个深沉冷峻的父亲,他的父亲却整天嘻嘻哈哈,满嘴都是各种段子,经常成为小镇男人们调侃的对象。他的父亲觉察到了他的不满,却并不辩解,只是在一个雷雨之夜,带着他走到镇外,走进一片湖水,没有什么目的,也不解释原因,只是涉水行走,湖水没腰的时候,一道电光闪过,他看见父亲脸上的表情,又痛苦又深沉。从此,他觉得自己了解了父亲,或者说,了解了父亲的另一面。
我曾经以为自己很了解父亲,直到成年以后。成年,像深湖上的雷电之夜,让我醒悟,让我意识到,我没有真正认识过父亲,也没有真正认识过母亲,以及我的家庭。他们深藏在迷雾里。很多人和我一样,缺少这种认识,却始终缺少一个契机,一个足以让人惊醒的雷电之夜。
因为,我们深陷在一个困局里,整个社会,用无数电影、小说、绘画、雕塑、传说,给我们塑造了“父亲想象共同体”、“母亲想象共同体”,以及“家庭想象共同体”,在那个想象模板里,父亲宽厚仁慈,母亲温和慈爱,整个家庭都很可爱,“美丽清洁又安详”。这几个想象共同体,像悬挂在我们头顶的星球,缓缓旋转,遥不可及,我们抬头望望它们,再回头看看我们的生活,不能不感到某种压力。
其实,那个父亲模板,其实是无数个父亲合成的,集合了他们的优点,投射了所有人的期望,是一个文化意义上的父亲,虚拟的父亲。我们遇到的,却只能是一个父亲,一个现实中的父亲,他由一个小男孩长成,带着他家庭、身世、经历的烙印,他也在成长,他也会老,他不是神话,他拥有一个有缺陷的肉身。所以,苏珊·鲍尔多在她的《男性特质》里,首先谈到的是父亲的身体。她发现父亲易生头皮屑,且集中在某些部位,而她在40岁之后,也出现了相似的情况,这个发现让她震惊。她也曾一度觉得遗憾,为自己父亲的形象与她“心目中浪漫的形象背道而驰”,她倾慕那些“高挑苗条的新贵族们”,并且“像个在躲避警察的嫌疑犯一样,疯狂地躲避父亲所代表的一切”,但父亲临终前,她终于感觉到,自己正在融入他的身体,融入他所代表的一切,祖先,过去。
遗憾的是,这种认识常常来得太晚,这种晚到的觉悟,是我们和父亲的生命体验不同步的结果,常常造就他的孤独。在索科洛夫那部伟大的电影《父与子》里,索科洛夫借着剧中儿子之口,说了一句至关重要的话:“父亲都是孤独的,因为他总是先死”。
我们得学着认识父亲,学着认识自己,包括认同自身的一切不完美,我们得从迷雾中走出,从神话里走出,去认识父亲的孤独,去和他一起成长,最终融入他身后的那个世界,那个我们无法摆脱的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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